追寻可能的世界

题目未变，曾刊于1989年6月25日《科技日报》

 

李卫博士的提要和简评：

 

我喜欢哲学,但我并不是科班出身。也许正因如此，我对哲学的理解，往往与教科书大异其趣，或多或少注入了我“不安”的血液。

 

我认为，历史上伟大的哲学命题，都具有激活人们的创造天赋，使人不囿闭于既有现实而去追寻那超越现实的可能世界的特征。一部哲学史，就是人类不断超越现实，追寻可能世界的历史。

 

此文意欲寻找哲学活的生命。作者提出“追寻可能的世界”是哲学永恒的文化品质，这是一个有创意的，也得着哲学真精神的深刻见解。

 

常有人问：你一介农夫出身，为什么那么喜欢哲学？

当我受命为这本《告别二十世纪》写一段文字时，我顿感对朋友、也对自己应有个必要的交待。

我闯入哲学王国似得之于偶然。记得在那知识贬值的年代，1974年我从一家古旧书店买回一本“特价书”，这是诗人海涅写的《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我无法形容该书当时对我的吸引力，但我的确是第一次感受到哲学的魅力和哲学对人的解放力量。该书不仅详尽地描述了根源于德意志民族的泛神论是怎样最后导演了那场席卷全欧的路德改革，而且预示了德国古典哲学将把这个民族由分散的等级专制制度推入统一扩张、自由竞争和等价交换的新世界。这一切，把当时还在躬耕畎亩的我，简直惊呆了。最后，我在书的末尾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哲学是人类创造天赋的催生剂，它给人以智慧和勇气，使人诚实而又机敏，它激励我们走出温室去拥抱未来的陌生世界！

我想，正是那时对该书的这种理解，使我与哲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也使我性格中的那股“不安”的伏流突涌到了我思维方式的地表……

我的确喜欢哲学，但老实说，我并不是“吃哲学饭的”，我以为哲学是不能“吃”的，真正的哲学家也从来不是在大学课堂里教出来的。也许因为我不是哲学科班出身，受那套程式化的影响少，对哲学的理解，我不可能做到那么规范。而哲学王国里那些堪称伟大的命题，在我这里得到的理解也与教科书大异其趣，我对它们或多或少地注入了“不安”的血液：

既然“存在就是被感知”（贝克莱），那么，我们就应当不断提高自己的感知能力、扩大自己的感知范围。以便了解更多的存在，进人更广阔的世界。

既然“规定就是否定”（斯宾诺莎），那么，我们就应当不断规定那些否定（被排除）了的东西，使之进人人的视界；同时又不断否定（突破）已被规定了的东西，使之不致束缚住我们前进的手脚。

既然“我思故我在”（笛卡尔），那么，我们就应当将自己的思想之光烛照一切现存的和可能的世界，去确证“我”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状态。

既然“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黑格尔），那么，我们就应当毫无迟疑地去自行设计一个个更为合理的未来现实。

既然“上帝死了”（尼采），是“人为自然界立法”（康德）、“人是万物的尺度”（普罗泰戈拉），那么，我们就应当以人的名义赋予这世界种种意义，在一切可能的领域里，表明人作为人的生命价值。

……

我绝不怀疑哲学王国里这些伟大命题的出现，得之于那一颗颗甘于寂寞的平静而孤独的灵魂。但这些伟大命题的本性，却都具有激活人们的创造天赋，使人不囿闭于既有现实而又追寻那超越现实的可能世界之特征。这样，在那一颗颗看似平静而孤独的灵魂深处，我同样感触到了那股“不安分”的血流在奔涌！

一部哲学史，就是人类不断超越现实追寻可能世界的思想史，亦即历代哲人灵魂深处那股“伏流”不断 突涌到思维地表而汇聚成人的创造激流的历史。

尽管哲学家像历史学家那样，往往也不得不沉湎过去、反思现实，但他所终极关注的却永远是超越现实的可能世界。我之所以喜欢哲学，说到底，就因为哲学的本性与我自己的性格是完全吻合的。我生来就与哲学有缘。

然而，我不想以哲学家自居，将来我也未必能成为一个地道的哲学家。我仅仅是喜欢哲学。我毕生要做的，是将哲学家那种追寻可能世界的品性引人我的现实生活，尽可能地使自己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和现实行为体现出“追寻可能世界”的特征。

在我生活的国度里，在本世纪与下个世纪之交，我将追寻这样的可能世界：

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看人也看自己，并力图改变其现状而毫不含糊。——希望树立一种新的学风。

将嘻笑怒骂、血泪纵横带给玄妙正经、道貌岸然的人及其世界，荡涤废话与谎言以动人心魄跃跃欲试。——希望开始一种新的文风。

爱祖国即爱平等、爱与共和国相称的法律，从而自作主张，尝试法许之内即法禁之外的一切生活以超越自我；节制奢望，但永不自我划圈为牢；公平竞争，与人为善，不涉人隐私；体面地做人，恪守于契约，忠诚于契友，但永不结城下之盟。——希望普及一种新的民风。

    我还将追寻——

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境”，就像那些带根瘤菌的花木那样能自行复制肥料，而无须将他物变成腐殖质以自肥。人只要有阳光、水分、空气、微生物这些大自然最富足最慷慨的恩赐就能自行繁衍，与万物共栖、共济、共生。

我追寻与时空融为一体，而非仅仅在空间的展开。我期望当代科学，如遗传工程、电脑科学、飞行技术、人体特异功能研究与人的“逍遍游”的夙愿结合起来。我崇敬那些尝试乘气球横渡大西洋的人们，那些为自己设计翅膀的人们，那些企求把时空凝入自身的人们！

    我曾悄悄写下：

灯光啊，灯光

在那深沉的暗夜，灯光

只与星星逗情

可曾知

自己的周围，与星星的背后

有多少

可能的世界啊……

我以为，每个人最大限度地去追寻超越自身现实的可能世界，将导致整个人类的进步！

    我喜欢费耶阿本德的名言：怎么都行。